百川先生:
暑中我因校事赴成都,最近回校才看到中周社轉(zhuǎn)來黃梅先生的信,提議要我開一個為獲得現(xiàn)代公民常識所必讀的書籍目錄。這很使我為難,一則我目前極忙,沒有工夫仔細斟酌;二則我所學的偏重人文方面,對于社會科學和自然科學都是外行。讀書不是一件死板的事,一個方單不能施諸人人而有效。各人的環(huán)境、天資、修養(yǎng)和興趣都不能一筆抹殺。一個人在讀書方面想有成就,明眼人的指導固大有裨益,自己的暗中摸索有時也不可少,因為失敗的教訓往往大于成功的。讀者既然要求一個目錄,我姑且就我的能力所及,隨便談?wù)剮最悜?yīng)讀的書籍,不過要特別聲明:這是我個人的意見,只能供參考,不敢希望每個人都依照。
第一,我以為一個人第一件應(yīng)該明確的是他本國的文化演進、社會變遷以及學術(shù)思想和文藝的成就。這并不一定是出于執(zhí)古守舊的動機。要前進必從一個基點出發(fā),而一個民族已往的成就即是它前進出發(fā)的基點。知道它的長處所在和短處所在,我們才能知道哪些東西應(yīng)發(fā)揮光大,哪些應(yīng)彌補改革,也才能知道它在全人類文化中占何等位置,而我們自己如何對它有所貢獻。我不是一個學歷史者,但對于過去一切典籍,歡喜從歷史的眼光去看。從前人有“六經(jīng)皆史”的說法,其實不只是六經(jīng),一切典籍所載都可以當作史跡看。史是人類活動進展的軌跡,它的功用在觀今鑒古,繼往以開來。我贊成多讀中國古典和西方古典,都是根據(jù)這個觀點。每種學問都有一個淵源,知道淵源才可以溯理流派。知道淵源固不是三五部書所可了事。但是淵源又有淵源,我們先從最基本的著手,然后逐漸擴充,便不至于沒有根底。
回到了解中國固有文化的問題,中國向來傳統(tǒng)教育所著重的大政并不錯。中國中心思想無疑地是儒家,而儒家的淵源的淵源在《論語》《孟子》和“五經(jīng)”。無論從思想或是從藝術(shù)的觀點看,《論語》都是一部絕妙的書,可以終身咀嚼,學用不盡的。我從前很歡喜《世說新語》,為的是它所寫的魏晉人風度和所載的雋同妙語。近來以風度語言的標準去看《論語》,覺得以《世說新語》較《論語》,真是小巫見大巫。《孟子》比較是要偏鋒,露棱角,但是說理文之犀利痛快,明白曉暢,后來卻沒有人能趕得上?!拔褰?jīng)”之中,流品不齊,《書經(jīng)》是最古的政治史料,《易經(jīng)》是最古的解釋自然的企圖,《詩經(jīng)》為中國純文學之祖,《春秋》為中國編年史之祖,《禮記》較晚出,內(nèi)容頗駁雜,但是儒家思想見于此經(jīng)者反比他經(jīng)為多,其中如《檀弓》、《學記》、《樂記》、《儒行》、《禮運》、《大學》、《中庸》諸篇,妙文至理,是任何讀書人不應(yīng)放過的。諸子之中,老莊荀墨家最重要,次可略覽《韓非子》,《列子》,《淮南子》及《呂氏春秋》。讀先秦典籍不可不略通文字訓詁,段玉裁的《說文解字注》最便于初學,王引之的《經(jīng)傳釋詞》頗有科學條理,亦可看。要明白中國思想演進,佛典及宋元明理學都不可忽略,可惜我對此毫無研究。不敢多舌。我只能說,在佛典中我很愛讀《六祖壇經(jīng)》和《楞嚴經(jīng)》,這也許是文人積習。在理學書籍中我覺得《近思錄》和《傳習錄》很簡便。史籍最浩繁,一般人可選讀前四史,全讀《資治通鑒》,遇重大事件翻閱《通鑒紀事本末》,遇重大問題翻閱“三通”。治一切學問都不可不明白史的背景,可惜我們至今沒有一部完善的通俗的通史,近人張蔭麟錢穆諸君所編的各有特見,但都只能算是草創(chuàng)。文藝方面除著《楚詞》及陶杜諸集外,一般人可從選本入手。選本甚多,選者各有偏重,難得盡滿人意。梁以前作品具見于《昭明文選》,這是選學之祖,詩文兼收,為治辭章者所必讀。后來選本比較適用的,文推姚姬傳的《古文辭類纂》;詩推王漁洋的《古今詩選》,王壬秋的《八代詩選》,沈歸愚的《古詩源》和《唐宋詩醇》,曾國藩的《十八家詩鈔》;詞推《花間集》,張惠言《詞選》和朱彊邨的《宋詞三百首》。曲讀《西廂記》、《琵琶記》、《桃花扇》及其他數(shù)種;小說讀《水滸》、《紅樓夢》及其他數(shù)種,對于一般人也就可知其梗概了。
在現(xiàn)代,一個人如果只讀中國書,他的見解難免偏狹固陋,而且就是中國書也不一定能讀得好。學術(shù)和其他事物一樣,必以比較見優(yōu)劣,必得新刺激才可產(chǎn)生新生命。讀書人最低限度須通一個外國文,從翻譯中窺外人文物思想,總難免隔靴搔癢,尤其是在現(xiàn)在我們的譯品太少,而且大半不很可靠。要明了一個文化,大約不外取兩種程序。拿繪畫來打比,或是先繪一個輪廓,然后點染枝節(jié),由粗疏逐漸到細密;或是先累積枝節(jié),逐漸造成一個輪廓,由日就月將而達到豁然貫通。這兩種程序可以并行不悖,普通學者大半兼采這兩個方法。治西方文史,為一般人說法,我主張偏重第一個方法。因為從枝節(jié)架輪廓,需要很長久的耐苦,如果枝節(jié)不夠充實,所架成的輪廓也就一定不端正恰當。我們一般人對于西方文史所能花費的時間精力是有限的,想明白西方文化的輪廓,我們最好先讀幾部較好的歷史。我們所感覺困難的是較好的歷史大半是專史而不是通史。從史學觀點看,韋爾斯的《世界史綱》(有中譯)也許不很完善,但對于一般人卻是一部好書。關(guān)于近代的,F(xiàn)isher 的歐洲通史值得特別介紹。如果再求詳盡精確,讀者可參考Lavisse的通史(法文)和劍橋大學的中世紀和近代歐洲史。這都是權(quán)威著作,有很好的史籍目錄可供采擇。有時候小冊書也很有用,比如談古代歐洲的,像Livingstone:Greek Genius and Its Meaning toUs;Lowes Dickenson:Greek View of Life;Warde-Fowler:City-state in Grecce and Rome,都非常好。
歐洲文化,大概地說,有三個重要來源:一是希臘的,科學哲學的思想和文藝作品都是后來的模范;一是希伯來的,宗教信仰大半是它的貢獻;一是條頓的,繼承希臘精神而發(fā)揮為近代科學與工商業(yè)文化。在這三個成分中,希臘文化最重要也最難了解,它的內(nèi)容太豐富而且它離我們也太久遠。我們最好先從文藝入手。希臘人最擅長的是造型藝術(shù),雕刻尤其精妙,圖畫建筑和陶器次之。讀者最好擇一部希臘藝術(shù)史,仔細玩味原跡的照片或圖形。從這中間他可領(lǐng)略一些希臘人的生活風味。再進一步他就應(yīng)該讀荷馬史詩,希臘的社會人情風俗及人生理想可于此窺見一斑,再加上幾部悲劇代表作,對于希臘人的印象就更明了了。在思想方面,柏拉圖的對話集最好能全讀,至少也應(yīng)讀《理想國》,這是用對話體寫的。從古到今,沒有一個哲學家能像柏拉圖那樣面面俱到,深入淺出,用極尋常而幽美的文字傳極深奧的道理。要做一個循規(guī)蹈矩的哲學家,讀柏拉圖是最好的門徑,要引起一點哲學的興趣,訓練一點哲學的頭腦,讀柏拉圖也比讀任何其他哲學家強。亞理斯多德比較干枯,但是很謹嚴細密,能把他的《倫理學》看一遍也很好。此外,我們可讀晚出的普魯塔克的《英雄傳》。這是拿羅馬偉人和希臘偉人對照的傳記,可以見出那時代人物的生活和風格。羅馬時代的著作無甚特創(chuàng),不是專習文學哲學的人就把它完全丟開也無大妨礙。
希伯來的經(jīng)典流行的只有一部《圣經(jīng)》。這部書在西方的影響大概超過任何一部書之上。它分《舊約》《新約》兩部分?!杜f約》是猶太教的經(jīng)典,大部分是猶太的歷史和宗教家的訓詞?!缎录s》記耶穌生平言行及耶穌教傳播的經(jīng)過。一般人對《圣經(jīng)》不必全讀,《舊約》中讀《創(chuàng)世紀》、《出埃及記》、《約伯傳》、《頌詩》數(shù)篇,《新約》中讀任何一個《福音》也就夠了。
中世紀常被人誤認為“黑暗貧乏”,其實中世紀民眾藝術(shù),如雕刻建筑圖畫詩歌傳奇之類,是很光華燦爛的。讀者可擇看一部較詳盡的藝術(shù)史(如Michet 所著的),讀一兩部傳奇(如《羅蘭之歌》,《亞瑟王傳》之類),再加上一兩部耶教大師的著作(如《圣奧古斯丁自傳》之類),對于中世紀人的豐富的內(nèi)心生活便可知其梗概。但丁是文藝復興的初期大師,他的《神曲》不可不讀。較軟性的讀物有薄伽丘的《十日談》和塞萬提斯的《堂吉訶德》。文藝復興期的最具體的成就仍在造型藝術(shù),讀者可看Vasari 的《藝人傳》和Beransen 的《意大利畫》。
近代歐洲學術(shù)分野逐漸細密,著述也更浩繁,我們很不容易介紹幾部書來代表一個時代。在思想方面,盧梭的影響最大,他的《自傳》和《民約論》是了解近代歐洲的一個鑰匙。正統(tǒng)派哲學家自然要推康德和他們的唯心派的繼續(xù)人。但是他們的作品大半難讀,一般讀者如能去硬啃康德的《純粹理性批判》和黑格爾的《邏輯學》固然頂好,否則看一兩部較好的哲學史也可略見一斑(通行的有Rogers,Thilly,Weber, Windelband 所著的都可用)。在文藝方面,各國都有特殊的造詣,一般讀者要想面面俱到,實不可能,只能就他們所懂的文字和興趣所偏重的去下工夫。那就成了專門學問,我們不能在這里介紹書目。我們?yōu)橐话闳苏f法,只能介紹幾位登峰造極的作者,比如說,一個普通讀者如能就莎士比亞的劇本,莫利哀的喜劇,歌德的詩文集,易卜生的劇本,屠格涅夫,托爾斯泰,陀思妥耶夫斯基諸人的小說集中各選讀三數(shù)種,也就很可觀了。
社會科學和自然科學非本文范圍所及。但有幾部雖為科學專著而已成古典的書籍不能不約略提及,例如達爾文的《物種源始》,亞當斯密的《原富》,穆勒的《群己權(quán)界論》,里波,詹姆斯和弗洛伊德的心理學著作,馬克思的《資本論》,佛來柔的《金?!罚‵rager: Golden Bough),都有很廣泛的讀者,并不限于專門家。
本文匆匆寫就,可議的地方自知甚多。但是我相信,如果讀者將這寥寥數(shù)十部書仔細讀過,他對于人類文化的了解不會很錯誤。我希望關(guān)于社會科學和自然科學的書籍另有知道清楚的人去擬一個目錄。
如果你覺得這信對于讀者有若干幫助,即請借貴刊披露,并以答黃梅先生。
原載《中央周刊》5 卷4 期,1942年9月